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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市中學報(99-3)
發(fā)表: 2011-05-10 11:49:37    瀏覽: 7115 次
孟子的狂者精神

余紹基


  2010年第3、4期《讀書》雜志上連載劉夢溪先生大作《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》,讀后頗受教益。文中遍舉歷代有狂放之名者,諸如東方朔、阮籍、嵇康、李白、蘇軾等等,唯不及狂者之鼻祖孟子,殊為費解。不知是否以為狂名有瀆乎亞圣。

  自古及今解孟子,有言仁政者,有言民本者,有言浩然之氣者,有言大丈夫精神者,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。唯梁任公獨樹一幟,言“學孟子之學,從狂狷入焉可耳”(梁啟超《讀<孟子>記(修養(yǎng)論之部)》),頗能抓住要害,一語中的??鬃釉唬骸安坏弥行卸c之,必也狂狷乎??裾哌M取,狷者有所不為。”(《論語•子路》)孟子釋“狂”之義云:“其志嘐嘐然,曰古之人,古之人;夷考其行,而不掩焉者也?!保ā睹献?#8226;盡心下》)何謂“嘐嘐”,趙岐注云“志大言大者也”。然而志大言大何以高唱“古之人古之人”?梁任公解道:“必狂然后能向上進取也,古之人古之人也,皆所以向上也?!保ㄍ埃┥w儒家往往崇古,孟子言必稱堯舜,故而古之人乃其道德理想之最高標準,高唱古之人乃奮發(fā)向上、銳意進取之也。而李贄對“狂”之詮釋最為有趣:“又觀古之狂者,孟氏以為是其為人志大言大而已。解者以為志大故動以古人自期,言大故行與言或不相掩。如此,則狂者當無比數(shù)于天下矣,有何足貴而故思念之甚乎?蓋狂者下視古人,高視一身,以為古人雖高,其跡往矣,何必踐彼跡為也。是謂志大。以故放言高論,凡其身之所不能為,與其所不敢為者,亦率意妄言之。是謂大言。固宜其行之不掩耳?!保ā斗贂肪矶?,中華書局版《焚書•續(xù)焚書》,75頁》)此言于“古之人”之說雖與任公相齟齬,然皆以志大言大者為狂,觀點契合。更有甚者,錢穆以為狂狷即是“中行”,即是圣人,并非退而求其次。他在《論語新解》中引孟子對“中道”的解讀(“孔子豈不欲中道哉?不可必得,故思其次也?!保┖?,發(fā)揮道:“孟子所謂中道,即中行。退能不為,進能行道,兼有二者之長。后人舍狂狷而別求所謂中道,則誤矣。又按:伊尹圣之任,狂者也。伯夷圣之清,狷者也??襻詾槭ト恕!保ㄥX穆《論語新解》,三聯(lián)書店2002年版)由此可見,以狂狷解亞圣孟子之學,無損其圣人的光輝,故而拙文專述孟子的狂者精神,以為劉夢溪先生大作拾遺。

  孟子是一個志大言大之人。其所處之時代,七雄并列,“攻伐為賢”,暴政橫行,民不聊生,餓殍遍野,權謀取士,異端并起。孟子以天下為己任,以救正時亂,解生民于倒懸,弘揚孔子儒家之道為職志,對當時的霸道暴政、社會亂象進行不遺余力的揭露和批判,企盼建立一個“五十者可以衣帛”、“七十者可以食肉”、“數(shù)口之家可以無饑”、“民養(yǎng)生喪死而無憾” (《孟子•梁惠王上》)的王道樂土。這就是他要以身殉之的“道”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無道,以身殉道?!?(《孟子•盡心上》)為了道,既然連生死都可以不顧,還畏懼千難萬險、敵手如林乎?“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!” (《孟子•公孫丑上》)正義在手,無私無畏,一往無前。于是,胸懷大志者遂口出大言:“五百年必有王者興,其間必有名世者。由周而來,七百有余歲矣?!缬街翁煜?,當今之世,舍我其誰也?”自詡為七百多年來之名世者,平治天下之第一人,并世無兩,非狂而何?孟子又曰:“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覺后知,使先覺覺后覺也。予,天民之先覺者也;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。非予覺之,而誰也?”(《孟子•萬章上》)他認為自己就是世間獨一無二之先覺者,他要讓世人醒悟,拯救眾生,“眾人皆醉唯我獨醒”,志大言大,可謂登峰造極矣!

  面對“民之憔悴于虐政”,“老弱轉(zhuǎn)乎溝壑,壯者散而之四方” (《孟子•梁惠王下》)的殘酷現(xiàn)實,孟子認為只有仁政才能把人民從困苦危急中解救出來:“當今之時,萬乘之國行仁政,民之悅之,猶解倒懸也。”(《孟子•公孫丑上》)孟子周游列國,游說諸侯,啟發(fā)統(tǒng)治者發(fā)“惻隱之心”“保民而王”,并保證如此則“無敵于天下”,且“天下可運于掌”。可是,統(tǒng)治者往往“顧左右而言他”,支吾其詞,不愿施行仁政?!肮峰槭橙耸扯恢獧z,途有餓殍而不知發(fā)。人死,則曰:‘非我也,歲也。’”(《孟子•梁惠王下》)縱然“民有饑色,野有餓殍”,君主仍然“庖有肥肉,廄有肥馬”,花天酒地,驕奢淫逸,橫征暴斂,不稍寬貸。孟子只有破口大罵其禽獸不如:“此率獸而食人也!” (《孟子•梁惠王上》)

  由孟子觀之,君主之如此惡行是由于環(huán)境的影響和自己主觀放縱所造成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(見孟子“四端”說),為確保君主能夠不喪失生而具有之善性,孟子建議大臣通過各種途徑來正君心:“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?!保ā睹献?#8226;離婁上》)只有端正了國君的思想和行為,國家才能安定,仁政才可望施行。大臣的義務就是“務引其君以當?shù)?,志于仁而已”(《孟?#8226;告子下》),大臣“責難于君”、“陳善閉邪”才是對君主的“恭敬”。對于無道的昏君和暴君怎么辦?孟子在民貴君輕的價值判斷基礎上,進一步提出了易位說和革命說。他認為“貴戚之卿”“君有大過則諫,反復之而不聽,則易位”;而“異姓之卿”“君有過則諫,反復之而不聽,則去”。(《孟子•萬章下》)。即是說,臣民不但可以背棄君主,而且還有權廢置君主。孟子的放膽之言于作威作福、專橫殘暴之君,無異于當頭棒喝。由于暴戾恣睢的統(tǒng)治者大多冥頑不靈,請求其發(fā)善心讓利于民無異于與虎謀皮,孟子遂對之極為鄙視:“說大人,則邈之,勿視其巍巍然。” (《孟子•盡心下》)“以位,則子君也,我臣也,何敢與君友也;以德,則子事我者也,奚可以與我友?!保ā睹献?#8226;萬章下》)孟子一介布衣,竟認為國君連與他作朋友的資格都沒有,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,遑論其他。此豈非狂之至也?孔子曰: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。” (《論語•顏淵》)臣須視君如父,愚忠愚孝,所謂君令臣死,臣不得不死,父叫子亡,子不得不亡。然孟子乃曰:“君之視臣如手足,則臣視君如腹心;君之視臣如犬馬,則臣視君如國人;君之視臣如土芥,則臣視君如寇讎?!保ā睹献?#8226;離婁下》)氣勢咄咄逼人,鋒芒畢露,矛頭直指君主。由是觀之,孟子發(fā)展了孔子關于君臣倫理的理論,孔子說“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?!保ā墩撜Z•八佾》)如果君使臣不以禮,臣應該怎么辦,孔子沒有說。而孟子卻明確地提出了當君主不以禮使臣時,對臣子妄加殺戮和迫害時,臣可以視君如寇讎??茏囌?,不共戴天之死敵也,誅之可也,伐之可也,逐之可也,無所不用其極皆可也。如此一來,作威作福的君主威風豈不是掃地以盡,生殺予奪之大權豈不是全操諸臣民之手?如在孔子看來,這豈不是犯上作亂、無父無君、“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”了嗎?更有甚者,孟子對荒淫無道之暴君如桀紂之流根本取消了他們君主的名號,直接加諸獨夫民賊之惡謚。例如,當齊宣王咨詢湯伐桀、武王伐紂這樣的“臣弒其君”的行為,是否正確時,孟子毫不隱晦地直言相告:“賊仁者謂之賊,賊義者謂之殘,殘賊之人謂之一夫。聞誅一夫紂矣,未聞弒君也?!保ā睹献?#8226;梁惠王下》)此即是說,有道可以伐無道,新圣王可以替天行道,吊民伐罪,用暴力手段奪取政權。湯伐桀、武王伐紂都是正義的行為,并沒有違反君臣之義。 這就在實質(zhì)上肯定了臣民可以誅殺無道之君,是典型的儒家“革命論”,亦是孟子狂者精神之特質(zhì)。孟子之狂言,與孔子之君臣父子之說,相差不可以道里計,甚至可以說是從根本上背棄了孔子的儒家政治思想。

  在七國爭雄、兵火交加、交相爭霸、君權日益膨脹的時代,孟子的這種狂者之言,不僅難能可貴,而且震古爍今,對后世封建君主專制條件下出現(xiàn)的某些敢于抗衡暴君獨夫的諍臣志士有相當大的影響。“孟子之政治思想遂成為針對虐政之永久抗議?!示推溆绊懻摚献又?,不僅有異于荀,亦抑頗殊于孔。蓋孟子取人民之觀點以言政,孔荀則傾向于君主之觀點也。”(蕭公權《中國政治思想史》)此言確系的評。因之,孟子這種狂者精神是有一定民主意義的。因之,《孟子》一書作為儒家經(jīng)典并非象牙塔里的高文典冊,而是一部對專制制度大張撻伐、以身殉道、為萬民請命的狂言之書。對孟子的狂者精神,專制暴君明太祖朱元璋最為敏感,亦最為反感,嘗讀《孟子》至草芥寇讎之語,雷霆大怒,至欲將孟子逐出孔子廟而后快。后來雖因刑部尚書錢唐上書力諫而作罷,但仍下令取締《孟子》,另令大學士劉三吾等人修纂《孟子節(jié)文》,刪去與民本、反專制有關的言論共計85條,課士不以命題,科舉不以取士。(見《明史》卷139和全祖望《鮚埼亭集》)此例從反面證明了孟子反抗專制的狂者精神影響之深遠,意義之重大。

  要之,孟子的狂者精神前無古人,后啟來者(如李贄、黃宗羲等),令專制暴君股栗,令反專制斗士神旺。宜乎李贄贊其“下視古人,高視一身”,非以古人自期者也(見前注);宜乎梁任公頌之“狂者‘進取’,由狂入圣‘圣之任’。孟子最‘進取’者也,孟子最能任者也,故孟子亦狂者也?!保ǔ鎏幫埃┳吖P至此,腦際不由浮現(xiàn)李白的一首五言律詩《贈孟浩然》:“吾愛孟夫子,風流天下聞。紅顏棄軒冕,白首臥松云。醉月頻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。”愚以為,只須將頸聯(lián)中的“醉月”改為“狂狷”,“迷花”改為“大剛”(浩然之氣,至大至剛),便成為一首絕妙之《亞圣頌》矣。